棚子外不间断地装着绵雨,三月的小滋润开始环抱耳际的头发,然 后顺势滑进黑色T恤里。棚内跪着十五个黑衣人其中六人披着麻衣, 各自面朝客厅的照片吸泣。黑衣人的身边伴着几个年轻小伙子,有的在 敲锣打鼓,有的在插香点烛;客厅的一角,站着一个红衣戴帽者他敲 击手上的金属物,嘴里唱出配合拍子的乡音。
我的婆婆便是那张照片里的老人,大概两个月前,没法言语的婆婆 插着管子瘫在病榻睁着大眼睛注视着房内的我们,而今,我只能看见 照片里依然炯炯有神的婆婆。由心脏衰竭并发症走到生命终点线的婆婆 现在躺在置于客厅中央的“小密室”,一起与我们这十五人聚在客厅,
大伙儿的身份已完全不同。眼前熟悉的表哥,在这一天穿着平时难见的 红衣红帽,用客家话唱奏经文的同时,双手敲击声音响亮的法器。我对 一切突然感到陌生,因为这些法器只在外公家的杂物房中见过。今日身 处道教殡葬仪式的现场,除去不真实感,缭乱的心情已填满剩下的几许 空间。
“西去,对她来说会是件好事吗?” 我抛出这个假设性问题后,思绪 随空气中的粒子自行移动,最后飘落在表哥身上那套抢眼的衣衫。由亮 红逐渐转成深红色的道袍紧贴表哥的身躯,红彤彤的尼龙材质早已让他 透出一身汗,在这个几近封闭的客厅里,他来回围绕“小密室”多次 后,又将十五个黑衣人领到院子里的临时神台前跪下,而后又继续唱奏 那些我无法了解全意的客家版经文。身为主角家属的我早已身心疲惫。 表哥,除却身上的大汗,能让人发现的,就是脸上专注且不敢懈怠的神 情或许,就是那繁文缛节的牵绊。
我原以为单纯的诵经是整个仪式的全部,但当下的所见所闻却彻底 顛覆了我故有的想法。仪式进行时,我带着惊奇的目光将三个道士组成 的京剧表演——库存在脑里。表哥和师兄在他们的师弟宣读《做筆书推 后,就一同扮演传说中地狱枉死城里的引渡使者“飞天罗汉”和救苦的 “目莲大尊者”。二人联手打破地狱,救赎婆婆,喻意让她不必因生前犯 下的各类罪行而待在那里受苦受难,并成功通往天界。故事发展的同 时,我又忆起了婆婆。我虽无法了解全意,但内心仍是希冀仪式中唱诵 的经文对婆婆能有一定程度上的帮助。脑际里突然浮现她患病后接受物 理治疗痛苦的模样……耳边法器相击的响亮声,仍未敲醒没能接受现实 的自己。感觉上,这就是一场梦,漫长累人的梦。
仪式上主持大局的,是32岁的表哥,为现代版的“喃唔佬”。仪 式开始前,他坐在一旁剪四色纸,金色中山装背影让一丝丝暖意开始 占据我心口,荡出数朵微小涟漪。表哥坐在神台前聚精会神地挥动小 楷笔,以工整的楷体书写十几人的大名。沾满墨印的白纸见证了婆婆 生命的延续。
表哥在仪式开始前卸下“金装”后就立马穿上亮红色的长道袍,换 装后的瞬间,他成为穿梭在孝眷当中超度亡魂的道士。唱着师公祖辈们 传授下来的“喃唔经文",挥动柳叶,为迎接神明引渡奏乐而敲击法 器——“绕音”。承接“绕音”的是另一个叫“心香”的法器。“一柱心 香通地府,九泉使者引魂归”,仪式上引路者从容不迫地在婆婆衣物前 诵着那白纸上的内容,每个转音,拉音让闻者心酸,渐渐,双规湿润。
出殡的那一天早上,客厅再次挤满了吊向的人。封棺前的几分钟, 厅内人群皆眼眶湿润。任何安慰的话,在这一刻只能称得上是一把悄然 撒向你伤口的糖。盐尚可让伤口结疤,可糖,不仅无济于事,反而引来
蚁群的攻陷。渐渐,空气中的水分子悠地随秒针增加,然后,沉沉地一 井坠在棺椁的玻璃层。厅里聒噪得很,可表哥却只身静静背靠墙角憨看 着我们。他表情镇定,丝毫没受哀伤气场的影响。他镇定的神情一直保 持到完事后,才卸下道长的身份与我们攀谈。
“我们家的祖先在中国本就是以道士为生的,这啊,可追溯到唐朝。 当时中描以道教为国教,仲家的祖先们早在当时就被唐明皇赐封为国 师,而且还被赐予缝有‘初升’吉兆图案的袍子呢!”他大凤眼暗喻着 接下来的故事——“当时的官员只要一看见这袍子,就需要下跪原因 是吉兆降于民所以就有着‘逢官下马”的说法。“见坐在面前信誓旦 且侃侃而谈的表哥,我便提问他沉浮于我脑海里多时的问题……他为 什么要当“喃唔佬"?
继承大舅舅衣钵的表哥十八岁时就开始学道,而这个养活他家族五 代人家的职业能吸引他入行只因从小看惯长辈神武法器诵经文时的 姿态让他很是羡慕。“恋慕”之情已在心中发酵了一个年代。在几十 年后的今天他年少时的选择这份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受大多数人拥 弃的传统行业终于得以薪火相传。当代的道士再也不是儿时电影里手 持铜币剑的五六十岁老伯,更没有像旧时代那样负责驱赶尸群回归故 里。我在仪式上瞧见的,是一门由歌唱与表演动作相结合的宗教艺术。
再一次,表哥身穿绣有图纹的道袍挥动柳叶,柳叶在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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